在李鸿章看来,都兴阿督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为满人前来分功。太平军及东捻败亡,靠的主要是湘军与淮军,满人功勋不显。如今追剿西捻,满人有直隶总督官文、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大概犹嫌不足,因此再派都兴阿前来。不过这三人所部,主要分布在直隶北部,都是摆摆样子,只算助威罢了,真要能硬碰硬打仗,他们早就到减河南岸来了。李鸿章看得通透,因此趁机上奏,恳请都兴阿率部前来参加会剿。朝廷回复,都兴阿部严防减河,防捻北窜袭扰京师,而替出的淮军立即参与追剿作战。
形势正在变得明朗,李鸿章的把握也越来越大,更让他欣慰的是刘铭传于六月初到达德州大营。他见到李鸿章后愣怔了好久,眼圈一红道:“爵帅,几个月不见,您竟成了这副模样……”
李鸿章的模样比之腊月祝捷时,黑了,瘦了,本来就高的颧骨更加凸起,眼角灰暗,两鬓添白,在刘铭传眼里,陡然老了好几岁。
“咳,内外交逼,没办法。”李鸿章倒不甚为意,“我坚持长墙圈河,上面逼着数路围剿。大军屯在河防上,时间愈久,我心里越是不安,只怕功败垂成,让捻子突了出去,那时候就百口莫辩。”
刘铭传支持道:“不管他们,上面全是纸上谈兵,对付捻子只有长墙圈河一法,爵帅必须坚持。”
“我这人没别的好处,固执己见能做得到。可是要办成一件事情,方法对了还不够,只有你一个人坚持还不够,必须让更多的人来支持,和大家一起合起手来才能做得成。”李鸿章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件事情,他放下钦差大臣的架子,频频书信往来,终于争取到安徽、河南、山东三省巡抚的大力支持,对左宗棠除了主动拨给他洋枪洋炮,还亲自会见相商,最近河防的效果显现,左宗棠也开始上心支持。
“胜则争功,败则诿过,这是官军的痼疾。不过,要彻底剿平捻患,又非大家携起手来不成。所以,我淮军不要怕人家来争功,还要主动让功。”李鸿章怕刘铭传锋芒太盛,与其他各军配合不好,因此先打预防针。
“爵帅放心,这几个月我也有些心得。”刘铭传在家养病的几个月,一边读书一边静思,确实有所收获,“我们常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先舍后才得。有时候你看上去是得到了,其实失去的反而更多;有时候你暂时失去了,但长远看可能得到的更多。再说,人生有限,世事纷纭,人哪里争得过来?譬如军功,我已经做到了提督大员,又何必斤斤计较?我这次出山,不是冲着军功来的,是纯粹为了帮爵帅了事而来。”
“好得很,省三有此感悟,这几个月的假也值了。你说得不错,人不能只为功名,更要了事。你想想那些青史留名的,必是做成了几件大事,让人想忘也忘不了。”李鸿章也有所感悟,但与刘铭传有所不同,“这些天我也在想,要以我的脾气,咱谁也不靠,就靠咱淮军兄弟,咬咬牙也能把捻子灭了。可是后来我觉得,做事不能如此想,如果你觉得自己对了,就谁也不理,怀着‘我做给你们看看,到底谁对’的想法,那你就错了,必不能成事。一个人要做事、要成事,必须让越来越多的人赞同,让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你来做,不管打仗,还是民政,还是办洋务,无一不是如此。曾老师教导我,做事以找替手为第一要义,我想再补充一句,做成事要以邀集同道为第一要义。”
“爵帅想得深远,不过我现在关心的是前线局势到底如何。”刘铭传最为关心的是他即将奔赴的战场形势。
“扯远了。战场局势,有利有弊。先讲利:今年漳卫河上游水势充沛,运河水涨,不但运河水涨,就是马颊河、徒骇河也是水势颇大,鲁北如今处处泽国,有些地方平地水深二三尺,捻子的马队优势不能发挥。捻子这一阵连吃败仗,骡马、辎重、粮食损失不小。前日捕到了张宗禹的一个亲兵,他说张宗禹现在最怕的就是被围,所以严令部众不要与官军恋战。又说捻子烟土没了,呵欠连连。省三你想,张宗禹是个鸦片鬼,他的几个兄弟子侄也都有此嗜好,大烟没了是什么滋味?他这个人专以智取,凡多智者,必然胆怯,凡烟瘾重者,必然气馁。好几次捻子扑犯运河,官军本来立脚未稳,捻子大可一扑而过,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可是他们却狐疑而退,不敢久攻。我敢断言,即使将来他们要抢河逃命,张氏兄弟必不肯领头,他们不领头,其余捻众也未必能上前。所以淮军兄弟一旦与捻子相遇,就放胆来打,咬紧牙关坚持,必能大破捻子。这是利。不过弊也很明显,就是官军大帅太多,如今又来了个都兴阿。贼一首而官军数帅,令出多门,到时非误事不可。如今官军主力都到了马颊河、陡骇河边,河防上的官军如果稍有疏忽,捻子狗急跳墙,可能抢渡而去,这是我最担心的,不过,我已经请湘军水师进入运河了。”
决战时刻终于到来。
半个月来连降大雨,西捻军马队再也不能纵横驰骋,而河防加固后,李鸿章从河防上抽调人马,加入追剿部队,马颊河与徒骇河之间的狭长的区域,到处都有官军。西捻军连吃败仗,以走制敌的办法已经行不通。同治七年六月初七日,商河大战爆发。
这天早晨,驻商河城东北沙河镇的西捻军得到官军正在合围的消息,立即起队准备撤离险地,但已经来不及了。郭松林横截于前,潘鼎新袭击于后,王心安的东军也前来助战。时值大雨连连,道路泥泞,马蹄陷于泥水中,反而不如步兵迅速。张宗禹率部边打边撤,退到商河城下,得到城中捻军支援,士气大涨,于是在城下布防反击。郭松林率部首先赶到,刘铭传的铭军也前来支援。张宗禹亲率黑旗马队冲锋,郭松林骑兵迎上去,以骑兵对骑兵。而刘铭传的铭军,人手一条洋枪,组成枪阵,轮番射击。张宗禹中枪,子弹从后腰射入,从小腹贯出,伤势很重,被亲兵抢回。他忍着伤痛下令西捻军撤往东南方向,无奈官军咬住不放,被阵斩三千余人,被俘两千,骡马辎重损失无数。
张宗禹率军撤出商河,东走武定,准备把官军引诱到海滨,然后乘虚抢渡黄河。但当他率军折到黄河北岸,准备在龙王庙一带渡黄河时,数万清军包围过来,于是他再率军北撤到济阳玉林镇。
数路官军追随到济阳,对西捻军的位置也摸得十分清楚。六月十一日晚,淮军刘铭传、潘鼎新、郭松林再加东军王心安、豫军宋庆,在济阳城东北曲堤村商讨合围玉林镇的计划。五位统领,其实是以刘铭传为主。刘铭传虽然参战不过十来天,但潘鼎新、郭松林都买他的账,王心安和宋庆是跟着淮军在打仗,因此也就没什么好说的。整个合围计划,自然是刘铭传在策划。
张宗禹所率捻军不足两万人,而官军加起来近五万。刘铭传的计划,是五路同时合围。潘鼎新居东,郭松林从南,宋庆占北,西路一片开阔地,最容易被突破,因此刘铭传与东军王心安部两路并进。对此,王心安略有异议:“省帅有些太抬举小阎王了,他不足两万人,我们五万人来围他,有什么好怕的。西路只要我东军就够了,赫赫有名的铭军也上,真是杀鸡用牛刀了。”他想独得大功,自然瞒不过刘铭传。众位统领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干脆挑明了,“省帅屡立奇功,消灭东捻更是名满天下,让我东军声名扫地。如今遇到了这么个容易见功的机会,省帅可否让给我东军?”
王心安这样说,反倒显得光明磊落。刘铭传心想你太小看小阎王了,以你东军的战斗力根本挡不住捻子。但他想到了李鸿章的叮嘱,咬了会儿嘴唇,一拍桌子道:“好,就让东军的兄弟去露一手。我撤往西边,就算预备队,你们谁需要我铭军支援,就派人来招呼一声。”
刘铭传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在那里当预备队,他已经摸透了玉林镇一带的地形,把他的铭军埋伏在徒骇河边的大柳树村,只等万一王心安的东军被打散,就由他铭军来收拾残局。
西捻军自知优势尽失,被官军咬得太紧,因此始终保持了警惕,就是玉林镇也没打算久待,计划第二天半夜就走,让官军扑个空。然而,张宗禹因为枪伤太重,西捻军缺医少药,打发人到地方上去找医生,弄红伤药。
打发出去的人信誓旦旦说与这一带地方熟悉,定能找来医生,谁料他开了小差,溜掉了。等到半夜大家才知道不妙,重新打发人去找,这样一耽搁,医生处理完张宗禹的伤口已经天光大亮。夜里有雾,又加连日行军太过疲乏,等官军悄悄围上来了这才发现。西捻军匆忙迎战,张宗禹带伤督战道:“弟兄们,今天与清妖决一死战,是生是死,在此一举!击退了妖兵,我与弟兄们突过运河,重回安徽老家!”
西捻军人人都知道这是最后决战,因此都舍命相拼,无奈官军人多,自家后路被抄,火器几乎没有,因此伤亡惨重。张宗禹骑在马上观察形势,发现西路平坦,而且是战斗力一般的东军,于是他下令道:“西路是不经打的东军,弟兄们合力向西冲。”
王心安督军力战,但西捻军是鱼死网破的气势,所以防线终于被突破,他眼睁睁看着西捻军策马而去。
冲出重围的西捻军,南北两面都遇到了官军小队的骚扰,张宗禹判断南北两面都有官军,因此下令不与他们纠缠,只管向西奔,这恰恰奔到了刘铭传的伏击圈中。等西捻军闯进大柳树村,突然伏兵四起,而且全是洋枪洋炮,弹子如雨,西捻军根本无还手之力。张宗禹带人左冲右突,却无法冲出重围,那些久经沙场的战将一个个中枪而死。这一仗铭军沾了大光,虽然死伤一千余人,但五千捻军除一千余人被俘外,其余大都阵亡。
刘铭传让人清点人数,寻找张宗禹等头领,费了半个时辰,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有个年老的捻军说他被几个亲兵保护着突出去了,刘铭传气得跺脚,亲自带上几百骑兵向徒骇河边追。一直追了十几里,捉到了一个叫王双孜的捻军,他自称是张宗禹的亲兵,是保护张宗禹突出重围的八个人之一。
“姓张的呢?说一句假话,立即砍下你的脑袋。”刘铭传不想耽误时间。
“梁王投水自杀了。”王双孜道。
“投水自杀了,你骗谁?是不是留下你故意给我摆迷魂阵?”刘铭传手持七响后膛枪,随时准备要这个亲兵的小命。
“小的不敢。我等劝梁王逃走,可是他说无颜见江东父老,要一死成全。我们还年轻,他让我们各自逃命。”王双孜老老实实回答。
“既然让你们逃命,你为什么不逃?”刘铭传还是不信。
“不是不想逃,我的马没了蹄铁,根本跑不动了。”王双孜抱起跑得稀烂的马蹄让刘铭传看。
刘铭传一看,立即下令:“立即沿河寻找。”
找了一下午也没有找到,于是刘铭传令人把王双孜押送到德州,交给李鸿章审讯。
同治七年七月十三日,申末——也就是下午快五点时,一骑快马直奔兵部街而来。马上人手执红旗,口中喊着捷报,路人纷纷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