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半闭着眼,痛苦地摇着头,沉默许久后才说道:“调甫,无论如何不能演变为咸丰十年的局面。”
薛福成不满道:“到底如何处理,朝廷应该有个明确的态度。是委曲求全,还是据理力争,总该说个干脆话。‘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什么叫持平办理?两边都气势汹汹,怎么持平?怎么顺舆情而维大局?真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大的事件,最终还是要总理衙门来拿主意,总理衙门没有明确态度,地方如何着手?如果我们据理力争,他们却要委曲求全;如果我们委曲求全,少不得被人骂卖国贼,总理衙门再转过头来责备我们没有据理力争,我们岂不成了风箱里的老鼠?”
曾国藩叹息道:“被人骂作卖国贼也罢,做风箱里的老鼠也罢,总之和局必须维持。国家刚刚安定,各地仍有伏莽,如果洋人再次兵犯京师,少不得有人趁机造反,国家又将陷入内忧外患之中,真有亡国之忧了。”显然,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见,那就是委屈自己,力维和局。
钱鼎铭闻言,相劝道:“侯相是老成谋国。可是该争的还是要争,是非曲直总要有个明断。如果其曲在我,当然对百姓要办得严一些;如果错在洋人,据理力争,洋人也不能一味蛮横。”
“说得不错,可是非曲直怎么来断定?”
“那就要看事情的起因和经过了,就是一团乱麻,也要分出个一是一、二是二。”
于是曾国藩让周家勋述说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钱鼎铭不愧是专理刑案的臬司,听完后便说道:“我一直在想,事情的关键就在于挖眼剖心是实有其事,还是无稽之谈。”
“对,我到天津就要从此入手查起。”曾国藩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近年来,各地都有洋人挖眼剖心的传闻。洋人号称文明国家,这些极端野蛮残忍的事情如何能够做得出来?我深以为疑。这次查个水落石出,让天下百姓都明白,不但对处理天津教案有利,对平息全国各地民教相仇也有好处。”
曾纪鸿这时插话道:“爹爹全为国家设想,可如今民教相仇,势如水火,即便查明洋人并未挖眼剖心,国人未必肯信,以为爹爹是帮着洋人说话,岂不是费力不讨好?”
这些也正是曾国藩所忧虑的,这些年来,中国人看不惯洋传教士,更看不惯入教的中国人,他就是持平办理,国人也未必买账。
薛福成想了一下,建议道:“上谕也没说侯相非要去天津,说的是‘精神如可支持’,侯相病体如此,就安心在保定养病,朝廷或让崇大人去办理,或者再派大员,侯相何必跳这火坑,受这份煎熬?”
曾国藩苦笑道:“叔耘是爱我太切,才出此言。国家遇此棘手事情,我如何能够安心养病?崇侍郎如果能够办理得了,他就不会上折请我前去。明知是火坑,我不跳让谁去跳?”
曾纪鸿见父亲只为国家着想,不免着急道:“丰大业是坏脾气,敢向崇侍郎、刘知县开枪,孩儿听说法国水师头目也是个坏脾气,如果他也向爹爹开枪,那……”
洋人自恃船坚炮利,蛮不讲理,这种可能不是没有。曾国藩慨然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能像崇侍郎那样躲起来,我挺起胸膛,看他敢不敢朝我开枪。他如果开枪把我打死,列国必然也看不下去,那时候事情反而好解决了。如果安抚下了洋人,天津百姓的气不能咽下,也要向我开枪,那我也把胸膛挺上去,他们解了恨,不再给国家惹祸,我也死得其所。”
一品侯相、国家重臣,竟因洋人与国人交相逼迫,而只能挺胸受枪,想来真是令人心寒,也令人心酸。众人眼窝一热,曾纪鸿首先落下泪来。
“没事的,别担心,我是说万一。”曾国藩拍了拍他的手,说完这几句话,他忽然不说话了,身子有些歪,“晕厥的毛病又犯了,鸿儿快扶我躺下。”
众人手忙脚乱把曾国藩扶到炕上躺下,然后叫医生过来把脉。正把着脉,曾国藩“哇”的一声吐起来。等他吐得无可再吐,人清醒了些才道:“只觉得天旋地转,躺着也觉得天棚在转,双脚好像朝天。”
曾纪鸿把钱鼎铭叫到外面说道:“钱世叔,家父身体如此,怎么能去天津?您一定劝劝他,我们劝,家父不听。”
“侯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我劝也未必有用。明天我再来,看情形进言。”钱鼎铭也有些为难。
曾国藩的晕厥症已经有些日子了,弄不准什么时候就犯,一旦晕起来即便躺在**也是天旋地转,无论中西医都无有效办法,好在半天或一天就好了。第二天稍好,他就起身口述奏折,上奏朝廷,报告他去天津的行期。
此行必定艰难万分,身体能否承受得了,自己心中无数;能否持平办理,以维和局,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如果万一失和,洋人要攻打天津,他别无良策,也决不退避,就站在洋人军舰前,让他们开炮先把他这总督打死。六月初五,他背着家人,写下了遗嘱——
字谕纪泽、纪鸿两儿: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人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复难和解,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善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尔等诸事无所秉承,兹示一二,以备不虞。
需要交代的事情很多。如果自己死在天津,灵柩由水路运回湖南,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历年的奏折和文稿也不要刊刻送人。他希望子孙们,要克勤克俭。自己带兵多年,没有自肥其私。家中兄弟姐妹田产多是老九扶助之力,因此告诫儿子要待叔父如父,叔母如母。
写完遗嘱,曾国藩仍觉意犹未尽,所挂怀的是死后直隶总督一缺。直隶总督出了缺,一面要与洋人交涉,一面要安抚地方,想来想去,能接替他的只有李鸿章。以私情而论,两人师徒相承,天下督抚之首让李鸿章来替当然好;以公事论,李鸿章办洋务的能力天下实无出其右者。当然,现在还不到写遗折保荐,但至少要让李鸿章知道他的心思。于是他再给李鸿章写一封信,表明自己赴天津处理教案不惜以身殉国的决心,同时婉转告诉李鸿章,国家艰难,身为重臣不可有退缩自保之意。李鸿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其时李鸿章正带兵在潼关,准备赴陕西帮助左宗棠。年近六十的左宗棠出任陕甘总督,在攻打金积堡的战役中吃了大亏,得力大将刘松山阵亡,西北有崩溃之势,于是朝廷急令湖广总督李鸿章带淮军入陕。李鸿章与左宗棠不睦,要他入陕听命于左宗棠,他如何心甘。而左宗棠也不愿淮军去争平定西北的大功,并不乐意李鸿章前来。两人心照不宣,李鸿章以赴西北需要招募马队为由,在潼关已经逗留数月。他的心思曾国藩当然十分清楚,写这封信也有让他静待时机的意思。
六月初六日,曾国藩坐着八抬大轿一天时间赶到天津,西门外早有天津县各乡代表四十余人,跪在城门外迎接。所到之处,人群此起彼伏的磕头。“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洋人挖眼剖心,罪该万死!”“崇厚是奸臣!”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民间相传,曾国藩要带兵到天津来驱赶洋人,为百姓申冤。所以他们递了一个四十多人签名的公禀,控告洋人迷拐幼童、挖眼剖心,曾国藩要为民做主,把洋人赶出天津。
曾国藩把他们的代表叫到轿前问道:“百姓人人都说洋人挖眼剖心,谁能证明?谁有确实证据,你们推荐几人到我行辕去,我一定会秉公调查。如果洋人确有挖眼剖心恶行,我总督直隶,自然要为民做主;可是如果洋人并没有挖眼剖心之实,只是以讹传讹,妄生事端,本督自然也要追究。”
一听这话,跪在地上的人大失所望,于是大家商议分头上禀,吁请曾侯相要对洋人强硬起来,甚至不惜一战。
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亲自到西门迎接,曾国藩让人传话约他到下午详谈,现在不必陪同。曾国藩驻节通商大臣衙门,虽然有话不必陪同,但崇厚一直跟随左右。他只有三十五岁,人看上去十分精明。曾国藩稍稍休息后便改变了主意,立即听崇厚的意见。崇厚报告事情,条理清晰,口齿清楚,并不像一般的满族花花公子,曾国藩心里已有了几分好感。
最后,崇厚道:“津郡人人都骂我是奸臣,中堂明鉴,事情的起因看似是丰大业的无礼,但根本上却是百姓的无知。所谓迷拐幼童、挖眼剖心,全是无稽之谈。这种说法不仅津郡有,江南闹教案时也都如此哄传,但哪一次有实证?相反,教堂为了扩大影响,对街头流浪弃儿都收留下来,供给吃穿,这连官府也做不到啊。”
“你这话有道理,民教误会极深,的确是教案频频发生的重要原因。不过,百姓对洋教的误会,一半是愚昧,一半则是洋人太霸道,日积月累,早犯了众怒,所以他们也是咎由自取。”曾国藩点了点头。
听曾国藩这般语气,崇厚有些担心:“大人教训得是。但洋人势重,一旦闹起来,他们往往趁机以兵端要挟,吃亏的最终还是我们。比如现在,大沽口已经停泊洋人军舰十余艘,法国水师提督声称随时可以让天津化为灰烬。”
曾国藩叹道:“难处就在这里,百姓希望官府强硬,而我们两手空空,开不得战端。”
下午,他听幕友读着一封封来自各地的公禀,有出主意的,有认为民气可用的,有的则认为百姓是为保护父母官才打死了洋人,是保官的义民。总之都是一个意思,要和洋人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