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毒贻害无穷,任其肆虐必有亡国之虞,不可不戒。办法也有多种,以前林文忠公的办法现在不成了,因为条约俱在;臣在陕甘的办法行之一地可行,行之全国则不可;若再行文禁吸禁卖,也只能是一纸空文。因此臣统筹考虑,认为只有税厘加征一法。税厘一增,则洋药土药价格必贵,价贵则瘾轻者必戒,瘾重者必减,由减吸而至断瘾,尚有可期。”左宗棠这样分析着,并补充了一条,“加税加厘,还可丰裕财用。”
慈安叹了口气道:“洋药害人害国,真是可恨。如果这办法可行,你不妨一试。”
恭亲王不止一次听左宗棠说过加征税厘以戒烟毒,这个办法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英国人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所以他接过话头道:“这件事涉及洋务,可让李鸿章与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先谈。”
一旦涉及洋务,一般总是先让李鸿章与洋人谈,这样中枢就有了回旋余地。虽然南北洋大臣都交涉洋务,可各国公使及洋人集中的海关税务司衙门都在北方。因此,自从李鸿章接任直隶总督后,他已成了中枢的得力助手,更是以善办洋务而著称。李鸿章应付洋人自有一套,不像左宗棠那样一味用刚,所以交给他来交涉,恭亲王更为放心。
不过左宗棠似乎并不甘心让李鸿章与洋人谈,脱口便道:“臣也可以在总理衙门与英国公使谈。”
“那就你和李鸿章一起与英国人谈,谈出什么结果,你们军机处再复奏如何?”慈安见左宗棠很愿与洋人谈,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太后已经发话,不行又能如何?恭亲王只好回道:“奴才等谨遵慈谕。”
回到军机处,左宗棠便急切地问道:“王爷,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把英使叫过来谈?”
“先不着急吧?让李少荃试探一下洋人的意思,然后看情形再请洋人到总理衙门来谈,这也有转圜的余地。”
李鸿章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照例,海口封冻后他应驻节保定,开春后回驻天津。现在冰天雪地,他大概还未回天津。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总理衙门还是派了两个专差分头去天津和保定。因为洋务事多,此时李鸿章已回驻天津了,看了信,他本来打算立即起程进京的,可临走前又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提起戒烟的事来了?”
总理衙门的专差回道:“左大人提出来的,母后皇太后当时就下了口谕,要李相与左相与洋人先谈。”
听了这句话,李鸿章一下改了主意。他与左宗棠矛盾很深,人人尽知。从国事上讲,左宗棠主塞防,李鸿章主海防;从私情上说,左宗棠也多次开罪李鸿章,弄得他十分恼火;从个性论,李鸿章圆融通达,左宗棠却是睥睨天下,唯我独尊。
因为这些缘故,李鸿章对左宗棠是敬而远之。现在左宗棠封侯拜相入军机,风头太盛,李鸿章心有不甘,巴不得他出错,在京里待不下去。现在他挑起禁烟之事,正好可以给个教训。
禁烟之难难于登天,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庶民百姓,不吸大烟者能有几人?尤其是旗人,吸大烟者更是十有八九。要加征税厘,洋药土烟变贵,不知有多少人要骂。何况这事又牵涉英国,明显是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所以李鸿章打定主意,这件事他不掺和,让左诸葛去办。于是他回信总理衙门,说近来洋务、军务、民政诸事颇繁,可请左大人先与英人谈判,等他处理完手头之事,立即人京协助。
总理衙门收到回函,恭亲王、宝鎏都明白他的心思,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只能先拖拖再说。不料左宗棠却没了耐心,等了五六天见李鸿章还没来,便着人去英国使馆约威妥玛到总理衙门面谈。
威妥玛来华多年,自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清廷成立总理衙门,设立海关总税务司后,他就来中国了。因为中文特别好,后来又当了英国驻华使馆秘书,如今已是英国驻华公使。他非常可恶,总仗着是公使,在中国官员面前倨傲无礼,他知道左宗棠不太买洋人的账,所以想第一次见面就把左宗棠的气焰压住。
左宗棠也是惯用手段之人,他约好了时间地点,却故意不去总理衙门,而是吩咐当差的等威妥玛到了再来叫他。左宗棠住在贤良寺,总理衙门在米市大街东堂子胡同,一来一往总要两袋烟的工夫。等差人来报,说英使已经到了,他这才慢腾腾更衣上轿,然后向总理衙门行去。
左宗棠翎顶辉煌,气宇轩昂,腆着大肚子进了客厅,明明看到威妥玛已向他脱帽致意,却大声问道:“英使来了吗?”
门外丁役答道:“来了,就在正堂。”
“屋内光线太暗,本相老眼昏花,原来威使早到了。”左宗棠落座后才道。威妥玛此时就坐在上座,而左宗棠所坐是西侧,他心里非常不舒服,像是吞了苍蝇似的。若是别人,也就咽下去了,可他不是能吃亏之人,瞅了威妥玛几眼便道:“威使,你坐这个位置恐怕不对吧?这是上座,向来是恭亲王或醇亲王才坐得的,你坐上去有些失礼吧?”
“是吗?”威妥玛揣着明白装糊涂,“贵国礼仪太烦琐了,很难分得清楚。不过本使代表的是大英帝国,坐在哪里都不为过。”
“不对吧?你虽是英国派来的代表,可是不能代表英国君主本人。”左宗棠反驳道,“譬如我国驻英法公使曾纪泽,能坐在你们女王或首相的位置上吗?”
“都说阁下雄辩,果然名不虚传。”威妥玛叹道。
总理衙门的人都知道今天左宗棠会见威妥玛,也知道他俩的性格,想今天必有热闹可看。所以许多人借各种理由到正院来,故意走得很慢,侧耳倾听里面的对话。两位站门的门丁还不到轮班时间,就先到正院客厅门上站起班来。这会儿大家听到威妥玛被驳倒,心里都很高兴,彼此挤眉弄眼,对左宗棠表示佩服。
“阁下叫我来,说是有事商量,不知所为何事?”
“是为洋药加征税厘之事。”
“洋药每箱海关纳税五十余两,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加了。”威妥玛一口回绝。
“无奈洋药为祸太重,害我国民,流失白银,必须设法加税减少吸食。”“鸦片本是药品,可以起到镇痛、安眠之用,不想到了贵国却成了有害之物,这是贵国国民意志薄弱,不知戒惧,以致用之成瘾。”威妥玛狡辩。
“明知已成祸患,却还要大批向我国出口,真不知道你们洋人还讲不讲人道?”左宗棠也寸步不让。
“这不能怪鄙国,你们需要,我们输出,这是两相情愿之事。”威妥玛肩膀一耸,两手一摊,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
左宗棠有些压不住火气,问道:“何来两相情愿之事?当年林文忠公在虎门销烟,你们就炮轰广州,占我镇江,耀武扬威,逼到天津来,这哪是两相情愿?”
威妥玛被驳得无话可说,于是转移话题道:“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加税加厘恐怕难以行得通,贵国内地厘金向来偷漏甚多。”
“那好,可以不加厘。”左宗棠回答得很干脆,“你们英吉利对嗜好品加两倍征税,就参照此例,只在海关加一百五十两。”
“这个数目太大,万难照准。只可增加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