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的行宫不似毓金宫森严,连带着江南的夜色也仿佛被水汽浸润得温柔了几分,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婉。
一个寻常的夜晚,谢清裕让我留在他的临时书房伴驾。
自盛望舒病重无法理事以来,他待我,甚至可以算得上专宠。
当然,这份专宠里,有多少是对我处理宫务能力的倚重,有多少是对我性子的满意,又有多少是处于复杂形势的考量,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他对兰殊和金沉璧这些资历深的嫔妃,也偶有召幸,像是在这动荡的旅途上,莫名地念起了几分旧日的情分。
他伏在宽大的书案后,就着跳跃的烛光,一份份批阅着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奏折,我则在一旁稍小的桌案前,安静地处理着随行内务的文书账目,将各地呈上的贡品清单一一核对归档。
烛火将我们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交织又分开,竟生出一种寻常夫妻般的平静错觉。
夫君?
爱人?
我清楚得很,即使距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这些带着亲密意味的词,从未属于过我们之间。
我们从来都是各取所需的利用关系,清晰,稳定,甚至默契。
他需要我的能力、我的缄默、我的懂事来维持后宫的平稳,填补皇后病重留下的权力真空;我需要他赋予的权柄、给予的庇护来巩固地位,维系家族,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剥开一切温情脉脉的伪装,反倒更让人安心。
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卫秋棠未经通传,径直闯了进来,扑通一声便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陛下!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怕是不好了……太医们都在,都说,可能就是今晚了……”
我下意识地立刻转头看向谢清裕,他拿着朱笔的手猛地一颤,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眸子里,此刻竟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痛苦,甚至有一丝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真切而平凡的慌乱。
我愿意相信他这一刻的痛苦是真的。
纵使他冷心冷性,算计权衡了一辈子,对这位结发二十余载、为他生下两个嫡子、陪他从默默无闻的皇子一步步走到权力之巅的妻子,终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
那里面或许有对逝去时光的追忆,有对嫡子接连夭折的愧疚,有早已习惯她在身边的依赖,有帝后一体、荣辱与共的责任……
但未必,就没有一丝残存的、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爱意。
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袖口带翻了桌角的镇纸,也无暇顾及,“摆驾……”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陛下!”卫秋棠却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大着胆子拦在了谢清裕面前,“娘娘她说,她想单独见见贵妃娘娘!”
一瞬间,书房内静得可怕。
我惊愕地看向卫秋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盛望舒要单独见我?在她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最后时刻?
谢清裕也明显愣住了,他看向我,眼中充满了与我同样的震惊与不解,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最终,竟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
他没有斥责卫秋棠的失礼与僭越,也没有坚持立刻去见盛望舒,只是极其疲惫地对着我挥了挥手,声音低沉:
“贵妃,你去吧……好好,陪陪皇后。”
我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臣妾遵旨。”
我跟着卫秋棠,快步走向盛望舒的寝殿。殿内光线晦暗。盛望舒靠在床头,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然而,当我走近榻边,她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如同回光返照般,那双眼异常清明,直直地看向我。
“羲和……”她的声音气若游丝,“你来了。”
“娘娘,臣妾在。”我连忙应道,喉咙有些发紧。
她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
“本宫知道……自己不行了。”她喘息了几下,“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从你入王府那天起,本宫就看出来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你眼里有股劲……一股,不甘于人后,渴望权力的劲。”
她顿了顿,“本宫问你,你想不想做继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