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巨震,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却像是洞悉了我所有的慌乱,微微摇了摇头,阻止了我即将出口的话。
“不必立刻回答我。”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苍凉,“你好好想想……想想做皇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想想凤冠有多重,凤袍下藏着多少身不由己。想想我和你说过的,什么是真正的贤德。是发自本心,还是……陛下和这天下,需要你成为的样子。”
是啊,她说的字字真切。
浸淫深宫十数年,我早已不是那个天真地以为权力只是风光与尊荣的少女,更冷静也更清醒。
可是,协理六宫这一年,尤其是在南巡途中独当一面,早已让我尝到了权柄在手的滋味。
我知道我该警惕,可我又偏偏不能不沉醉。
毓金宫里谁不苦?
贵妃的苦未必就比皇后少,一样终日算计,一样如履薄冰。
可是,皇后的福,母仪天下的尊荣,至高无上、名正言顺的权力……确确实实比贵妃多得多。
任谁站在我这个位置上,都很难不想再进一步。
盛望舒仿佛看穿了我心底隐秘的挣扎,唇角勾起一抹极苦的笑意,“我这一生活了这么久……才渐渐看明白。”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过是陛下用来维持明君贤后盛世图景的工具。我的贤德,我的大度,我的牺牲……都只是这幅图景上必要的点缀。”
她的目光转向虚空,语气愈发绝望,“而我的家族……他们爱的,也不是盛望舒这个人,是皇后这个身份,能与盛家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羲和,你记着,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是看清了一切却无力改变,无法挣脱。”
“我整个人生,都构建在‘贤后’这两个字上。推翻它,就是否定我自己的一切,也会给我的家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有审视,有托付,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隐秘期待。
“羲和,”她唤我,声音微弱,“我无数次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但你似乎比我更有棱角,骨子里更不认命。”
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最后的嘱托,“凤座终要易主,我属意于你。但愿……你能走得比我明白些。”
最后,她极其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殿外卫秋棠所在的方向,语气染上了几分急迫:“还有……秋棠那孩子,我把她托付给你。她像我……又不像我,你以后就会明白……定要护她周全,就当……自己亲妹妹一般待她……答应我……”
我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她那只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郑重地颔首,一字一句道:“娘娘放心,臣妾答应您,必会尽力护秋棠周全,绝不让她受人欺凌。”
盛望舒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她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像是耗尽了灯油最后一丝光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默默退出寝殿,脚步沉重,心情更是复杂得难以言喻。
刚走出殿门,却意外地发现,谢清裕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阴影里,负手而立,身影在朦胧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孤寂落寞。
他没有通传,离得也远,显然听不到我们刚才的对话。
他看到我出来,立刻投来急切询问的目光,脸上是真切的、未加掩饰的哀戚、
他是真的想见她最后一面,也是真的……不敢进去罢。
是怕看到她那副形容枯槁的惨状,是怕面对注定天人永隔的结局,还是怕彼此最后相对无言,只剩下怨恨与悲凉?
我对他无声地、深深地行了一礼,没有多言,也不知能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将这片属于他们天家夫妻的最后空间,留给了他和即将油尽灯枯的盛望舒。
我不知道,他们最终是否会见上最后一面。
或许他最终会鼓起勇气走进去,或许,他就这样站在门外,直至一切结束。
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我毫无睡意。盛望舒临终前的话语在我脑中反复回响,拷问着我的野心,我的良知,以及我对未来的选择。
到了后半夜,约莫丑时三刻,万籁俱寂的行宫深处,忽然传来了隐隐的钟声,以及随之而起的一片压抑不住的哭声。
盛望舒,殁了。
消息传来时,我正独自坐在窗边,望着江南沉沉的夜空,胸口闷得发痛,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眼眶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两年前慕容舜华离世之时,我的心好像也这样痛,却又不一样。
慕容舜华的自尽,带着决绝的刚烈、未被昭雪的冤屈和家族倾覆的惨烈,烧得人心头刺痛。
而盛望舒,死于一把钝刀子二十年如一日的凌迟。
我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心中涌起一片巨大的空茫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