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善把暂驻在天津的将领——总兵、参将、游击,叫来了七八个。一说差使,大家都干瞪眼,有人不敢去,怕被英夷扣到船上;有人不愿去,一位游击说:“与红毛鬼费口舌,辱没祖宗。”
这一说,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总之一个意思,和红毛鬼废什么话,枪炮招呼,把他们赶到水里喂王八。
白师爷连忙说:“各位,现在不是议如何打。打,各位当然要好好准备,但现在议的是先礼后兵,见到红毛鬼了,与他们白话白话。诸位回营搜罗搜罗,看帐下有无这号人才。”
到了快吃晚饭时,各位军爷都回话,帐下没这号人。最后终于来了一位千总,络腮胡子,一看就是莽汉。白师爷问他如何与红毛鬼交涉,他大咧咧地说:“我上船去,骂他小舅子的,凭我三寸不烂之舌,把他们骂滚蛋。要是不听招呼,就开炮轰他姥姥的。”
白师爷一看根本不上道,挥挥手让他回去,愁眉苦脸去向琦善报告。琦善说:“没想到竟然找不出个蒋干来!谁要能办下这趟差,我包给他换顶戴,至少升一级。”
白师爷说:“爵相,要不让我侄子试试?”
白师爷的侄子叫白含章,琦善当然认得,就在他督标中军任个千总。本是乡间痞子,父母管束不了,交给叔叔管教。白师爷把他弄进军中,混份兵饷。没想到这小子是块混军营的料,虽然不大能吃苦,但极善察言观色,什么人也能应付,在军中很吃得开。
琦善说:“对,这小子办这事正合适。老夫子你放心,他要是办好了,我保他升守备。”
于是两人商定,从明天起,白含章就到大沽口去,如果有夷船前来,概由他出面应付。白师爷说:“爵相,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听说英夷特别爱面子,与他们打交道的人身份不够,他们会不高兴的。含章那小子,才是个千总,六品小芝麻,怕是稳不住夷人。”
琦善对白师爷的小九九心里雪亮,说:“老夫子,我说过的话向来算数的,不就是正五品的小小守备嘛!这样,先让他以守备的名义见夷人,等交涉一有眉目,我立即升他守备。”
白师爷难掩笑容,拱手道:“爵相,那我先替家兄谢谢您老了。”
得了这个承诺,晚饭后白师爷把侄子白含章叫来,好好教导一番。当然是先批评,把近半年来他的毛病重新梳理一遍。白含章心里想,又有什么好事吗?他摸准了叔叔的脾气,有好事前总会先教训他。如果是上来就说好话安抚,反而会坏事。果然,白师爷教训够了,话题一转说:“人不磨不成器,我给你讨了个难差使,也是个好差使。”
白含章笑嘻嘻地问:“二叔,啥好差使?是解饷,还是采办?”
白师爷说:“都不是,是与红毛鬼打交道。”
白含章说:“啊?我从没见过红毛鬼,也不会说夷语。”
白师爷说:“大姑娘上轿,都有头一回。这事不难办,办好了,你就连升两级,从正六品,换正五品的顶戴。你要是实在为难,我找别人好了。”
白含章知道二叔是吓唬他,到嘴的肉怎么会给别人。他笑嘻嘻地说:“二叔,你老侄子啥时候向后出溜过。甭说去会会夷人,就是让我去杀夷人,我也不皱眉头。”
于是白师爷把任务交代给白含章,最后总结道:“总之一句话,你要委曲求全,把红毛鬼安抚住,不要让双方动刀动枪。”
白含章问:“二叔,人活一张脸,树要一张皮。红毛鬼要是在我头上拉屎,我也要忍着?”
“对,你就得忍着。”白师爷说,“要的就是你唾面自干的本事!红毛鬼扇了你左脸,最好你把右脸再觍过去,总之不能让红毛鬼闹起来。”
白含章说:“这倒不怕,不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嘛。要是红毛鬼把我扣起来当了人质,要了我的小命,那可就赔大发了。”
第二天一早,白含章乘船顺流而下,九点多到了大沽口。他在军中人脉极广,守大沽口的是个游击,早就与他熟悉,安排他在营中喝茶,海上一旦发现夷船,就告诉他:“红毛鬼来不来也不一定,你不必每天都去吹海风。”
没想到刚喝一杯茶,口外的兵来报:“大沽口发现夷船。”
“真的假的?”游击说,“夷人也兴说曹操曹操到这一套?”
“千真万确!”报信的小兵说,“有一艘小船到岸边来了,远处有五六艘大船,但雾蒙蒙的,看不太清楚。”
白含章说:“你头前先走,告诉兄弟们,无论如何不能开枪,我去会会他们。”
营房离海口不到一里,很快就到了,果然,海上有五六艘船,其中有一艘特别高大,无论是沙船还是渔船,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海边一只小艇,上面五六个人,是划桨过来的。一个高个子卷头发红毛鬼站在船头,手里举着一块白布,上写:我是为和平目的而来,不要开枪。
白含章看到这几个字,吊着的心放下来了,原来红毛鬼也怕我们开枪!
他走到沙滩上,离小艇有十几米远,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是直隶总督琦大帅手下的守备,奉命来与你们见面,你能说中国话吗?”
红毛鬼收起白布说:“我是大英国全权代表懿律将军派来的翻译罗伯聘,我能说中国话。”
白含章笑笑说:“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会说中国话,那就好办。请问,你们到天津来,是干什么来了?”
罗伯聘说:“我们的商务监督和商人在广东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们要来向清国大皇帝申诉。”
“啊,你们是告御状来了。”白含章问,“你们有诉状吗?我可以代你交给我们琦大人,他会交给我们的大皇帝的。”
罗伯聘有点发愣,问:“你说的是真的,你们的大人真的愿把我们的文件呈给你们的大皇帝?”
白含章说:“当然,我就是专门来办这件事的。”
事情太顺利,出乎罗伯聘的意料,他反而有些怀疑,说:“我们在福建厦门、浙江宁波,还有山东登州,都要求呈递文件,可是他们都拒绝了。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现在就可以把御状给我。”白含章说罢,向罗伯聘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