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说完,刘邦就挥手止住了:“建都未果,国事未定,子房此时告归,岂不让朕不安?爱卿身心疲惫,朕甚悯之。即便告归,也不在此时,一切待进了咸阳再说。”
张良还能说什么呢?他掂量得来刘邦话语的真诚,何况这大汉江山也有他的心血。在思虑之后,他决定暂时留在朝中,待刘邦将诸事理出头绪后再做打算。想到这里,张良躬身道:“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子房还是子房,总能体味朕的用心。”刘邦立时眉宇大展。
“陛下方才说要建都咸阳?”
“子房如何想?说来朕听听。”
“往事犹新,咸阳几成废墟。若再建都,颇费周折,况乎秦之都咸阳,百年而亡,臣以为应于关中另觅紫土,别建宫观。”张良说着,再度来到地图前,指着渭河以南的空间道,“臣闻此地乃秦皇之弟长安君封地,项王幸未殃及,陛下可遣萧丞相于此建都,国都名为长安,取长治久安,万世享国之意,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好!”刘邦的丹凤眼笑成一条线,瞅着眼前的张良连连点头,“子房所言,亦朕之所虑,朕明日就遣萧丞相回关中营建新都。”
这时,春熙进来禀奏,说已是午时,后厨请陛下用膳。
张良就要起身告辞,却被刘邦拦住道:“朕为刘敬设宴,岂能无人作陪?”说着,牵起张良的衣袂就向外走。张良明白,一切都因刚才那个请求,现在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转眼到了十月,刘邦没有想到一项决策引起震**,朝野众说纷纭。
事情是因卢绾而起的。七月,从北方传来消息,燕王臧荼谋反,刘邦闻之大怒,亲率大将军、左丞相樊哙、将军周勃一举击败臧荼,掳臧荼与燕相栾布。樊哙与周勃本没有封王拜侯的祈愿,可当他们在朝堂上听到刘邦册封卢绾为燕王的诏命后,心便不平静了。樊哙当朝就质问卢绾凭什么封王?论起署理国政,他不能比萧何;论起运筹,他不能比军师;论起征战,他不能比韩信。仅仅就因为与陛下同庚么?仅仅就因为卢、刘两家乃世交么?若是这样论下来,他樊哙与陛下还是连襟呢?
樊哙说到激动处,豹眼布满了血丝,沉闷的声音在大殿里引起“嗡嗡”回声:“虽说这江山姓刘,可也是将士们血汗换来的,岂容陛下私相授受……”
下半截的话没有说完,但见周勃一步冲上前去,一手搂住樊哙的肩膀,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闷声闷气道:“将军慎言。”
“你放开俺!”樊哙一使劲便挣开周勃的臂膀,“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为什么就不能说?”
周勃又冲上前去,抱住樊哙的腰,欲拉他出殿。谁知樊哙一上劲,竟将后半截话喊出了口:“若惹恼了俺,就率军掀了你这大殿。”
这一回轮到刘邦不依了,起身正色道:“你要干什么?这是大汉朝堂,岂容你如此撒泼?来人,将樊哙推出去斩首,头颅悬挂城头三日,以儆效尤。”
立时,整个朝堂震惊了。首先是张良。樊哙大闹朝堂,他没有想到;刘邦动了杀机,他更没有想到。新都刚起,斩杀功臣,牵涉的却是方方面面,他最担心的还是吕雉,毕竟她是吕嬃的姐姐。
其次是陈平,他想得更深一些。刘邦虽然杀的是一个樊哙,但等于向众多汉将举起了屠刀,会让他们寒心。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在了大殿中央。
“卿等这是为什么?”刘邦见状吃惊了,忙问。
张良道:“樊哙虽性情鲁莽,但对陛下忠贞不贰。杀了樊哙,恐寒了众将的心。”
陈平立即接道:“军师所言甚是!陛下若赦免樊将军,他当感激不尽。”
“若饶了他,这还是大汉的朝堂么?”刘邦生气地扭过头去。
“陛下!”从班列中走出一位中年人,刘邦抬头看去,却是御史大夫周昌,“樊将军虽然因气生莽,然则乃一时糊涂所致。自沛县至今,将军忠心,天日可鉴,若因此殒命,传将出去,恐怕诸王不安。”
这话一出口,刘邦坐了下去。是啊!诸王刚刚就国,朝廷又开杀戒,尔等会作何想呢?但刘邦就是刘邦,他要将这个人情留给卢绾,于是问道:“燕王以为此事该怎么处置?”
卢绾何等聪敏,方才他还强烈希望刘邦杀了樊哙,可朝堂上几乎一边倒为樊哙求情的情势使他很快就领会了刘邦的意思,他出列与陈平、张良并肩跪着道:“蓟都乃樊将军与周将军随陛下平定,因此樊将军此举当可宽谅。”
刘邦这才松了口:“看在众卿的面上,朕就赦免了这莽汉。死罪虽免,惩罚必须,郎中令何在?”
王恬启出列道:“臣在。”
“将樊哙押到偏殿鞭笞四十。”
王恬启看了看众臣,没有动。刘邦见状大声道:“你没有听见朕的命么?”
“诺。”王恬启忙答道,转身下殿去了。
……
这件事情过去多日,而且卢绾早已到封国去了,但刘邦的心却并没有平静下来。每当闲暇之际,那一场连襟之间翻脸的情景时不时就会浮上心头。不错,在樊哙被打之后的当天夜间,他就亲自前往探视,并且亲为之敷药。可他问自己,能抚平其身上的创伤,能抚平他心底的创伤么?他想找萧何说话,可萧何正忙于修建宫殿之事。回到后宫,吕雉不止一次问他樊哙犯了什么罪,要当朝鞭笞。他没有回答,心头油然生出不尽的惆怅和孤寂。
就在这时,张良来了,他是向刘邦呈送如何警惕异姓诸侯王谋反的上疏的。刘邦拉开竹简,就看到几行清晰的话语——
周之衰微不在气数,乃在礼坏乐崩,夫文王初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降于夷王,伤礼害尊。周之衰久矣,在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尔。今陛下立国,分土封王,殊非得已。然则,周训在耳,不可不惊策也。
刘邦合上上疏道:“子房来得及时,朕也正为此事而心中烦闷,子房不妨陪朕走走。”
出了殿门朝右拐,就上了甬道。自进驻南宫以后,这甬道刘邦不止一次走过。当初先入咸阳时,他曾惊叹秦始皇斥天下民脂民膏,大兴土木,建成楼观盘郁,甬道连属。谁料作为吕不韦封邑的洛阳,其雕梁画栋,广厦炼玉丝毫不逊色于咸阳。触景生情,他发觉自己现在焦虑的问题与秦皇当年惊奇的一致。尤其是樊哙大闹朝堂后,盘桓在他心头的总是两个身影,一种的是分散在各地的异姓王侯,一种是像樊哙这样桀骜不驯的近臣……
甬道处站着三五个黄门,远远瞧去,似乎在低声说着话。刘邦转了方向,直朝着黄门们走去,他想听听他们说什么。可还没有等他到得面前,几个年轻的黄门都肃然而立,低眉垂目了。他和张良从中穿过时,他们竟连大气都不敢有一口。